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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水鬼”水下50米的人生
2019/04/15 ?|? 孟繁勇?|? 阅读次数:8007?|? 收藏本文
潜水员准备下水作业,在同伴帮助下调试潜水头盔。
刘君死在了50米深的水下。
施工地点在湖南省,他准备下水的那天,气温16摄氏度,天气晴,云朵如同撕碎的棉絮,飘零远方。东北风吹来,暖意融融,野生板栗树绿荫摇旖,碎影一地。
工地准备了万字头鞭炮,只待冲击锤从深达50米的桩井里捞上来后,燃放庆祝。那只断在井中的冲击锤1.5米高,重约3吨,是工程施工大直径入岩桩的一种设备,常用于桥梁打桩。
一般铁路、公路大桥,桥梁孔桩约60至80米深,跨越黄河流域的桥梁则会打到100至120米深。普通桥梁则有40至50米深。打桩的难度及深度,在于桥梁设计图纸位置是否有岩层。有岩层,打得比较浅,没有岩层,打得深。
冲击锤在深井桩卡住、或钢丝绳断裂,种种原因,均会发生意外,导致掉落深井桩。一孔桥梁深井桩,取不出掉落的冲击锤,这个桩孔便废掉。问题在于,施工图纸无法修改,因此必须要想办法让桩孔复活,否则延误工期,施工方损失不可估量。潜水打捞冲击锤的生意正是由此而来。
刘君31岁,正值壮年。他是山东省荷泽市郓城县人,家有四个孩子,父母健在。妻子在家尽孝,养小敬老。他则在外工作,所在的潜水打捞公司,主要业务是打捞各种冲击锤、钻头、切割钢筋笼等。
一辆面包车,拆下一排座,装上设备,工地一个电话打来,四个人的小团队赶到工地。察看施工现场,谈妥价格,拟定合同,签字画押,盖章生效之后,准备下水打捞。
四个人,三个后勤安全保障,通讯系统(水下对讲机)、空气压缩机(气管)、保险绳,刘君负责潜入深井打捞。他是潜水员,外界通常将此职业称之为“水鬼”。两个人帮助他穿潜水服,包括配重在内,整套设备约60斤重。
刘君先穿上保暖内衣,水下寒冷,平均仅有6摄氏度,潜水服虽有保暖功能,但水下时间久了,也容易造成失温。无论是心理因素,或是现实土办法,在潜水员的意识中,加一层保暖内衣,定会加一层安全保障。
潜水服拉开,刘君在同伴的帮助下,从腿部开始,小心翼翼往上穿。随后,同伴取来潜水头盔,穿戴整齐,检查两遍,没有问题。空气压缩机合闸通电,运转良好,通畅安全,没有问题。
深桩打捞,空间狭小,不能背氧气筒,下潜到四五十米深水,无法工作。行业内,空气压缩机供气是普遍选择。
水下最重要的通讯系统打开(上面的人拿对讲机,水下的人,潜水头盔中也安装有微型通讯系统,可随时与上面的人进行通话),喂喂两声,试音试音,没有问题。
保险绳拴好,潜水服、头盔、气管、空气压缩机、水下对讲机,再次检查一遍。刘君伸出右手,比出OK的手势,再次确认,没有问题。
刘君站在直径约1.5米的深井桩前,眼前浑浊的泥浆水。他像往常一样弯下身,慢慢坐在深井桩边,左手扶桩沿,身体轻扭,扑通一声,浆水瞬间淹没头盔,他入水了。
50米下的深水打捞
从事深水打捞的曾繁邦也体验过刘君经历的那种黑暗:泥浆水淹没头盔,漆黑,完全的黑暗。没有一丝光亮,什么也看不到。
曾繁邦手抓深井桩护壁,以一秒一米的速度潜入深水。气管上面缠绕着电话线,他的每一个动作,都会通过潜水头盔中的通讯系统,随时汇报至上面负责安全保障的人员。
一米,又是一米。黑暗如同乌云盖顶,潜水头盔有头灯,在泥浆水中没有任何作用,打开也是白白打开。仍然是黑暗,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。潜水员在深水中,一个人,孤独,形单影只,面对所有危险。
睁开眼,什么也看不到。干脆闭上眼,摸索着护壁下潜。没有声音,安静得让人害怕。下潜,继续下潜。有声音了,心脏跳动声,如同巨鼓敲响,砸在胸膛前。一声,又是一声。声音更大了,呼吸之间,空气吐到深水中的气泡声,如同鞭炮一样炸响在耳边。
水开始冷了,潜水服逐渐贴紧身体。泥浆水越来越冰,压强越来越大。20米,空气压缩机输送至深水下的空气,味道有一点不一样了。有点像秋季午后,天空阴沉,雷声响了,风乍起,卷起落叶如许。那时雨滴刚刚落在地面,打落叶脉上的尘土,激起干燥地面的瞬间。
嘴唇有点痒,上唇像是有只蚂蚁爬,下唇如同一条蚯蚓缠绕。慢慢地,嘴唇仿佛被蚂蚁咬了一口,慢慢地,有只蚯蚓在咬过的伤口上爬过,凉,润。紧接着感觉不到什么了,双唇处于半麻痹状态。曾繁邦知道,这是水深超过40米后,水压的原因,造成的正常生理现象。
上面的人说:“40米了,注意周边环境安全。”
气管与保险绳上均标记有米数,上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潜深度,随时知会潜水员。
曾繁邦没有一丝紧张,回答:“40米,感觉良好。”
“收到,保持下潜速度。 ”
曾繁邦在泥浆水中听到通讯系统传来的声音,如同日本动漫电影里的人物说话,一会儿是皮卡丘,一会儿又像是樱桃小丸子。说话的声音变了,这时就知道,水深超过45米了。
一秒一米,潜入深水45秒,伸手抓住护壁,带动身体继续下潜。一个简单的动作,缓慢得犹如吴宇森电影里,周润发开枪的慢动作。一帧,一帧,又是一帧,24格影像,将深水中潜水员的每一个动作分解。
泥浆水下潜超过45米,简单的呼吸,累,脚向下探,累,手向下伸,累,潜水服越来越紧地贴着身体。
左脚一软,踩在淤泥上,到底了。身体似乎点燃了火药,瞬间爆开,紧张,双手抓住护壁,右脚平衡落在泥里。缓缓试探,双脚站稳。
外界完全的黑暗,双手伸出,慢慢探索。潜水越深,泥浆水压强越大。清水潜至50米深的感受,在泥浆水深20米深便可完全感知。水压将潜水服向身体挤压,胸前绷得如同拉开满月之弓,呼吸之间,需使力方可。
泥浆比重的控制,曾繁邦特别看重。作为潜水打捞必须注意的要点,泥浆比重大,护壁情况就会安全。但相对于潜水员,泥浆比重大,浮力会相应加大,深水中工作会难度增加。比重轻,护壁不佳,容易造成塌方。需保持合适比例,比如1比1.1,对于深水下作业,有一定的帮助。
曾繁邦向上面通报:“到底了,准备作业。”
上面说:“确定周边环境。”
“水下淤泥较多。护壁完好,安全。”
上面说:“50米,准备探寻。”
曾繁邦的双手向下伸去,顺着淤泥摸索。几个来回,他沿着深井桩缓慢移动,调整角度,再次伸出双手摸索,铁和石头的感觉一摸便知,只要摸到,便可辨别。
黑暗之中,他的手探查深井淤泥,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,体感泥浆水在6至8摄氏度左右。呼吸之间,气泡声越来越小,犹如鞭炮一样的声音逐渐消失,满耳只听到心脏跳动的怦怦声,巨大如炸雷。
怦、怦、怦……
上面说:“汇报情况。”
曾繁邦说:“没有摸到冲击锤的天窗。”
怦、怦、怦、怦……
上面说:“调整角度,从左边开始探查。”
曾繁邦说:“收到,从左边开始探查。”
怦、怦、怦、怦、怦……
上面说:“三分钟,汇报情况。”
曾繁邦潜入水下,已经超过三分钟时间。
“感觉良好。继续探查。”
他的动作越来越慢,心跳声越来越大。
怦、怦、怦、怦、怦、怦……
“三分钟二十秒,调整角度,沿桩壁探查。”
“收到。调整角度,沿桩壁探查。”
仍然没有找到。
“三分三十五秒,汇报情况。”
黑暗之中,双手触及桩壁,四下探查,仍然无迹可寻。
“三分五十秒,调整角度,沿桩壁向下探寻。”
时间越来越快,潜水员深水打捞作业,水越深,工作的时间越短。每过一分钟,井上便会通过对讲机提醒潜水员。水下工作时间有限,根据个人体质不同,约在10分钟之内。一个潜水员,一天只能下水一次。下水次数多,极易得减压病。时间到了,找得到要出水,找不到也要出水,换另一个潜水员下水。
“四分十秒,汇报情况。”
“找到冲击锤。”
“调整角度,寻找天窗。”
冲击锤顶部有个长方形孔洞,俗称天窗,钢丝绳可拴在天窗,便可成功打捞。曾繁邦曾经在水深66米处,四分钟时间找到冲击锤,一分钟,25毫米的钢丝绳拴在冲击锤天窗之上,随即发出信号,成功出水。他在深水的动作,每一个吃深水打捞这行饭的潜水员,完全熟悉,事关生死,必须牢牢记在心间。
从事深水打捞的潜水员,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要领,在那一天50米深的泥浆水下,刘君没有成功。他向井上面的人员汇报深井下的情况,表明他多次试图将钢丝绳拴紧在冲击锤上,却不知什么原因,一直没有完成作业。
50米深的水下,漆黑似深夜,寒冷如冰原。危险来临,接下来的一分钟,决定了刘君的生死。
危险的一分钟
深水打捞最艰难的一分钟,出现在找到冲击锤后,将25毫米粗细的钢丝绳,拴紧在锤上的时刻。
但深水环境复杂,仍有意外发生。比如,作业中,有些冲击锤会因钢丝绳断裂掉落,断下来的时候靠壁,或者淤泥埋住,都可能找不到天窗,或找到天窗,因靠壁钢丝绳也无法拴住天窗。
发生上述情况时,便需要向下方探查,寻找冲击锤的中间向上一点的位置,俗称腰带,也有可以拴紧钢丝绳的所在。潜水员将钢丝绳牢牢拴定冲击锤,此后潜水员出水,钢丝绳由机器拉动,便可从深井桩中吊出冲击锤,潜水打捞作业完成。
完全黑暗的环境中,潜水员在深水如同盲人,全凭双手探寻断落的冲击锤。淤泥埋住锤,有多深,不知道。锤倾斜角度,不知道。
双手沿桩壁下探,桩壁、淤泥、碎块,触碰糯软,百分百是混沌淤泥。冲击锤巨大的力量,会将岩层击碎,碎石块锋利如刀,小心翼翼地触摸混杂在淤泥与浆水中的碎石,探寻隐藏其中的冲击锤。
一次、两次、三次,潜水员多次探寻,无法确定冲击锤位置。或寻找到冲击锤,却无法将钢丝绳绑定在冲击锤天窗或腰部位置,超过10分钟后,那么只能出水休息,更换另一位潜水员下水作业。
遇到情况复杂的深水区域,甚至潜水员连续七八天作业,断落在深井桩内的冲击锤,也难以打捞出水。在此过程,极易发生危险。
“感觉有东西在往水下掉。”深水20米,王连峰正在作业,突然感觉到有些东西落在身体上,急忙将水下情况告知上面的人。
“不要做了,赶快出水。”上面的人发出指令。
王连峰身体一紧,双手同时抓着孔壁,开始紧急上浮。头盔传来砰砰的声音,乱石、沙子不断掉落到潜水服上。10秒的时间,王连峰出水了。
出水后,王连峰摘下潜水头盔,看了一眼深井桩,浆水翻涌,许久才平静。第一个反应,是孔壁塌方了。找来串绳一量,水下已经埋了七米,如果当时没有紧急上浮,整个人就已经埋在里面,后果不堪设想。
潜水员完成作业,在同伴的帮助下出水。
20米水深,王连峰及时发现异常,避免了一场事故。但也有些时候,水下的情况来不及作出反应,生死就在几秒钟的时间。判断正确,人活过来,判断失误,人直接就死在水下。
紧急情况下的深水逃生,正规的潜水打捞公司都会培训。复杂的水下环境,遇到上不来的极度危险情况,潜水员的培训能够救命。
有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,也预示着危险的来临。所有的潜水员都知道感觉的重要,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,若是你在水下作业,突然感觉到不对劲,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,来不及和上面的人通话,不要有丝毫犹豫,按照深水逃生的培训,把身上重达30斤的配重减掉,扔下所有负重,人直接向上浮。
现实中有微妙的感觉救了一命的例子,20秒钟的时间,潜水员浮到水面,紧急上浮后,感觉头晕、恶心。等他清醒过来,身边的人告诉他,他刚上来,孔壁塌方了。
王连峰说:“遇到感觉不好,先保命再说。紧急上浮身体会极度不适,问题不大,穿上潜水服,再下到水里,待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水下50米,漆黑如墨,刘君找到了冲击锤的位置。他面临的难题 ,是多次尝试,无法将钢丝绳拴在冲击锤相应的位置上。
他突然向上面的人说:“感觉不太好。”
上面的人随即回应:“不要做了,先上来。”
20秒、30秒、50秒、60秒,刘君没有能够出水。
刘君出事半小时后,身在广西联系业务的王连峰,接到了一个电话。他一下怔住,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又问了一次,对方再次确定,刘君出事了。挂断电话,王连峰紧急从广西出发,赶往湖南的工地。
刘君,是王连峰的老乡,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一个伙计。王连峰团队里,刘君为人踏实本分,待人和善。2018年11月,恰巧那一段时间,王连峰的潜水打捞公司没有接到什么生意合同,一时闲下来。
其他潜水打捞的团队找到刘君,希望他能够出去帮忙。潜水打捞行业,中小型公司众多,有业务,工作忙时,彼此之间帮忙,也是常事。刘君和王连峰打了声招呼,就跟随这个潜水打捞团队来到湖南省某工地,谁也没有想到,刘君出事了。
在施工方所在地的医院,王连峰看到一块白布盖在人身上。他大哭,谁也劝不住。他向人打听,到底怎么回事,但谁也没有办法说清水下那一分钟发生了什么。
第二天,刘君的妻子、父母等亲戚从山东老家赶到当地。王连峰陪着刘君的亲戚,帮忙料理后事。凌晨三四点才睡,躺在床上,睡不着,心酸,哭了一夜。两天吃不进一顿饭,身上没力气,硬往嗓子眼里塞东西,咽不下去,再吐出来。
心疼小伙子,就这么走了。哀痛,已经完全淹没了王连峰。刘君亲人之悲,更是见者心伤。
十天之后,刘君的赔偿款下来了,170万元人民币。签字画押,摁下血红手指印的那一刻,刘君的妻子、父母,大哭不止。
命在水下漂浮
潜水打捞行业,素有“上来挣2万,上不来赔200万”的说法,危险性之大,由此可见一斑。随着潜水打捞的技术、设备提高完善,危险性也逐渐降低。但因不可预测性,每一年,还是会出现数例死亡事件。
深水打捞冲击锤、钻头,切割钢筋笼等潜水作业,危险系数相对而言并不是最高的。水库、发电站等大坝探查,危险系数最高,超过深井桩打捞冲击锤。
有一次,河南的一个水库,发现大坝漏水,找不到详细位置。来了几拨潜水员,看一眼,水库情况复杂,一个不小心 ,直接会把人吸进去,当场就死了,危险系数极高。几拔人到现场看了情况,没有人敢下去。
水库方从五万、八万、十万,一直加到十五万,仍然没有潜水员接活。最后一口价三十万元,若出事赔偿500万元,白纸黑字写进合同。一个来自广东的五人潜水团队,谈妥条件,现场签字。潜水团队取来水库所有的资料,七天时间制定探查方案,从外地调来最好的国外设备。安排妥当,准备下水了。
当天上午,阳光普照,五个人礼拜四方之后,轮番下水。折腾了三天,终于确定漏水点,并标记清详细的位置。出水之后,水库方面直接银行转账30万元。此后,水库方面高兴,价值超过亿元的大坝消除隐患,另外给了5万元现金红包。接下来的事情,就是交给专业的堵漏公司,已经和潜水员无关了。
小型发电站、水库的漏水点,王连峰确定可以完成探查工作。获取完全的资料,制定方案,派出七人团队,三个人负责安全保障,四个潜水员轮番上阵。
王连峰穿着潜水服,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如同拖把样的工具,慢慢下潜至深水。类似拖把样的工具在前,王连峰手里拿着“拖把杆”,沿着水库大坝深水一点一点地扫着走,连续数天,潜水员多次更换下水,重复相似工作。
10米、15米、20米。越来越深,逐渐暗下来,如同盲人,看不见水下的一切。25米、26米、27米,突然手中的“拖把”一动,王连峰迅速调整身体姿态,手中的“拖把”如同被人扯住一样。
“有动静了。”王连峰向上面报告。
身体上的保险绳一紧,他的身体稳定住。每前进一点,都会和上面的人通话,手中的“拖把”也越来越向前走,吸力越来越大,水流越来越紧,一松手,瞬间“拖把”冲出去了。
“找到一个漏水点。”
接下来的工作,王连峰标记清楚每一个漏水点的位置。每一次下潜,寻找新的漏水点,都会面临被吸进去的危险。
确定漏水点后,出水,再取用类似棉制被褥样的物体,再次下水,暂时封堵所有漏水点,便完成小型水库或发电站的漏水点探查工作。随后,专业的公司会接手后续工作,完成堵漏修补加固工程。
另一个危险的潜水工作,出现在城市管道现场。每一个城市,都会有市政管道,包括污水管道、雨水管道等。出现需要维修或清理的场景时(污水、雨水管道属于自然水流,无法人为关闭控制水流),第一个联系的就是潜水员。
签定合同之后,潜水员会下潜到管道中,将橡胶气囊放置在需要维修或清理的管道前部数米远,在管道水流湍急的情况下打开充气。气囊充气后,堵住管道,另一侧的水不流了,施工人员便可以进入管道维修或清理。
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,气囊会在充气的过程中爆炸,当场将潜水员炸死的情况,每年至少有二三例。
每一次下水,都不知道能否活着出水。
王连峰说:“工地上的人,私下里都把潜水员称为水鬼。什么是水鬼?潜水员的命,在水下飘着,一个不小心,就会遇到生命危险。”
能够在危难关头将你救上来的,是具有宝贵经验的人。那些经验的背后,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。
潜水员身体不舒服,感冒、心情不好,不能下水。施工现场看到蛇,不能下水。天气复杂,刮风、下雨、打雷,不能下水。施工现场杂乱,水下掉的东西多,冲击锤、钢丝绳、铁板、钢管等,直接放弃接单,给多少钱也不干。
阴天不下水,夜晚不下水。王连峰说:“潜水打捞需要多人配合。夜晚除了灯照的地方,其他全看不见。如果发生停电的事故,地面上的人什么也看不到。地面、水下配合不好,更容易发生事故。”
保险绳、气管要求随时抓在手里,水下对讲机时时响个不停。
“空气有点小了。”潜水员在水下说。
王连峰一低头,空气压缩机没有动静,他快速跑到电闸箱前,打开一看,发现工地上的人拉错了电闸。顾不上骂人,赶紧先合上电闸,空气压缩机嗡的一声启动了。
然后再骂出口:“谁××的把电关了?懂不懂规矩?这是要出人命的。”
胸膛憋着一口气,想打人。
从发现空气压缩机停止运行,到合上电闸,10秒钟。水也浅,10米左右,再深点,就危险了。
人为误操作之外,还有工地停电。发生过一次,临下水前发现停电了,如果下水后才发现停电,后果不堪设想 。
惊出一身冷汗,王连峰告诉施工方:“你们要停电,提前半个小时打招呼。”
工地的人说:“这怎么能保障呢?供电局什么时候停电,我们也不能决定啊。”
“如果你无法保障供电,还要潜水员干这个活。好,找来一台发电机,潜水员就能下水。没有发电机,免谈。”
电力通畅,还有一台汽油发电机摆在旁边备用。
桩孔捞冲击锤,最危险的情况是塌方。下水前,提前了解当地的地质情况,施工方提供所有的地质报告。正式作业前,先勘探,手摸孔壁,不规则,摸起来犹如溶洞表面,表面坑坑洼洼,往下掉泥沙,危险系数上升,干脆放弃接单。
空气管上,缠绕电话线,水下作业突然不出声音。潜水员拉气管,上面的人立即知道,通讯出现问题。潜水员先把空气阀门关闭得小一些,控制情绪,不能紧张,一紧张,呼吸会重,消耗空气会越多。硬性的要求,通讯系统无声,以手拉气管为标记,随后放弃作业,紧急上浮。
每一个环节,都连接着潜水员的生命。大多数潜水打捞的团队,皆为亲戚或同村好友,彼此性命相托。
潜水员下水作业,上面哪怕下刀子,也要有人看着。安全绳必须在手里抓着,空气压缩机旁边必须有人,对讲机随时通话。王连峰告诉他的团队:“你们手里抓着的不是绳子,看着的不是空压机,你们抓在手里的,是一条命。”
潜水员王先龙则说:“在水下几十米深,上面发生什么事,潜水员完全不知道。如果是和你没有利害关系的人,有风吹草动,他先跑了,你在水下就死定了。你能把命交到不熟悉的人手上吗?”
王先龙自问自答:“当然不能。”
一身系我命
王先龙是郓城县人,他的深水打捞团队有20人,所有的成员,都出自郓城县。堂哥、表兄,叔伯兄弟们,一个村里出来的,彼此有或远或近的亲缘。深水打捞,是玩命的营生,配合的人,必须尽心尽力,尽职尽责,否则极容易出危险。只有绝对信任的人,才可以组成团队。
一个潜水打捞团队,每个人都是潜水员,每个人也是负责气管、安全绳、手拿对讲机的人。彼此亲密,轮番下水作业,他们是一个整体,彼此间的性命系在一起。
至亲至爱、完全放心的人,才可以成为团队成员。潜水员水下50%的作业动作,完全依靠上面的人指挥完成。一下水,等于是把命交到对方手里。
彼此配合,潜水员汇报水下情况,上面的人指挥。钢丝绳起点落点,绑定哪一个位置合适?由上面的人引导完成。
潜水打捞任务完成后,潜水员放松的观看闽江江景。
究其原因,水深超过40米,高压环境影响潜水员,头脑思维受到限制。你让他去拴绳,潜水员一门心思想着拴绳,不会去考虑其他事情,有点一根筋。
潜水员在深水中呼吸气管里输送下来的空气,呼吸时间久了,含氮量高,会处于一种状态,如同喝酒喝得微醉一样。脑子想不了那么多事,判断会出现一些迟缓。因此潜水员必须随时汇报水下情况,上面的人指挥他一步步操作水下作业。
王连峰的团队成员,同样全部来自于郓城县,由亲戚、朋友组成。在当地,此种形式组成的潜水打捞公司,超过20家。
1997年进入潜水打捞行业的王连峰,从事潜水已22年,在当地算是较早进入行业。22年前,他在中铁一公司大桥局工作,当时有个专门的潜水班,职责就是打捞各种冲击锤、钻头等。学潜水作业两年,开始进入打捞行业,除港澳台没去过,全中国都走遍了。
那时郓城县没有一家潜水打捞公司,一般的情况下,捞个钻头至少3万起。60米深干活,10年前还能要价10万。从2012年开始,郓城县做潜水打捞生意的人越来越多,价格高接不到活,只能压低价格。
原来二三万的潜水作业,现在有人9000元就愿意接。你9000元,我5000元就干,恶性竞争之下,价格体系就此崩溃。
盈利低了,风险仍在。如今潜水打捞工作,危险性和收入不成正比。
潜水员的职业,被外界称作拿命换钱。如此情况,仍有工地欠账不给。王连峰有一笔账,四年没有结清,到现在工地还有3万元的欠款。
春节临近,给施工方联系:“老板,快过年了,结下账吧。”
对方答:“哎呀,我想给你钱,可我这工地上也一大帮子人等着领钱呢。他给不了我钱,你这钱,我也给不了啊。”
三角债,施工方欠钱,承包方欠钱,你给不了我,我给不了你,王连峰就拿不到钱。
拿不到钱,也要回家过年。若无特殊情况,临近腊月二十三,全部要回到山东老家。
准备好鞭炮,城市禁止燃放,农村不禁放。二踢脚,闪光雷,大堆的礼花弹。鞭炮声从大年三十晚上6点开始响起来,放完鞭炮,喝酒,吃肉,看春晚。等着零点钟声敲过,再次燃放鞭炮,庆贺新年。
酒是景芝老白干,山东人爱喝52度。酒烈,情长。小辈给父母敬酒,兄弟姐妹,会喝的饮白的,不会喝的来杯饮料。唠家常,天南海北,什么都谈,就是一件事不谈,潜水打捞。
为什么?忌讳。
王连峰学习潜水打捞那一年,跟着师傅学的时候,家里人不知道。出师了,挣钱了,父母知道了。过完年,出外上工,爹娘挡住门,说:“能不能不去?”
咱们不挣这份钱!
不挣这份钱,哪份钱容易挣呢?
娘哭了,流了泪。
爹生了气,去吧,滚得远远的。
王连峰出了门,一年以后回来,待再次上工时,爹与娘又拦在门口。
潜水员该成家了。一个村里的人介绍对象,领过去之前,早打听清楚,这家人做什么的,那家人几斤几两,彼此知根知底。
干哪行的?
潜水打捞。
噢。
两家人聊起来,这个话题到此为止。行就接着谈,不行就此别过。
成亲当天,新郎揭开新娘的红盖头。村里人不时兴过蜜月,该上工了,新娘送新郎出门。到火车站,临检票,新娘说:“出门平安。”
火车进站,上车,该走了。临别之际,新娘红了眼圈,喊一句:“少一块皮,饶不了你。”
就是不说那几个字。
有孩子了,一身系五命。爹、娘、老婆、一双儿女。
手里捏着你命的人,是潜水打捞团队的其他人。堂哥、表弟、同学、老乡,光着屁股长大,连你身上几颗痦子,都知道得清清楚楚。
人来了,拿出最好的酒,端来最好的菜。爹娘对待他们,脸上是最灿烂的笑容,比对儿子还要好。
老婆将他们看作最亲的家人,几句家常笑话讲过,哈哈哈,笑容背后是莫大的嘱托。酒到酣处,过年了,让孩子端起酒杯敬酒,说:“叔叔大伯,给您敬酒。心想事成,吉祥平安。”
接过酒,一饮而尽。叔叔大伯不能白当,掏钱,给红包。
去到谁家,全身心接待。每个人都明白,对面坐着的这个人,一身系我命,我命背两家,应当应分。
潜水打捞,高收入行业。下水越深,收入越高,就算是现时做的人多,价格恶性竞争,水深超过50米作业,也有2万元,60米深,3万。超过百米,5万不多。条件艰苦地区如西藏,高海拔地区作业,三天挣十万,不算新鲜事。
收入高,人瞧眼热,经常有人找过来,想入行。收徒弟,有讲究。知根知底的收,外人不用想,进不了这一行。喝几次酒,聊几次天,看人行不行。这行风险大,命系在别人手里,为人不好,绝对不能用。
头一条,对爹娘都不好的人,你能指望他对旁人好?不要。第二条,兄弟姐妹拌架,家庭不和睦的。连一个娘生出来的姊妹都能闹意见,抡胳膊,对一不清二不熟的外人,你能舍命?不要。
要的是你命是我命的人。要的是我命是你命的兄弟。
兄弟们上工、下水,万一出点事情,不是说钱的问题,赔200万有用吗?没用,人没了。人没有了,不是一个人,他的身后,是一家人。
每个潜水打捞团队的负责人,都有一个准则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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